2. 苏大太太

何曾相忆 吴沉水 加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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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苏大太太

这一回的事令苏锦瑞生出深深的不安。

以往她与二姨太过招多年,各凭本事,各有输赢,你有张良计,我有过墙梯,你仗着半个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,我便能以大小姐的名由恃宠而骄。

然斗归斗,苏锦瑞从来不敢小看了二姨太。

这位姨太太身上有某种特质,你可以将之视为痴心妄想,却也能将之视为持之以恒。靠着这种特质,二姨太真是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她就如苏家这栋老宅子暗角里总会滋生的蚊虫鼠蚁一类,不管帮佣们每日洒扫多少遍,熏多少遍艾草蚊香,它们总也不会真绝迹,总是会伺机卷土重来。你根本不晓得它会在哪里繁衍,不晓得它们在何处出没。然冬天一过,春暖花开,它们总适时出现,时日久了,你才知道它们跟人其实是傍生关系,有过日子的油烟,就有它们在,有它们在,人才懂得了何为清洁。

二姨太便是如此的人物,这么多年下来,二姨太俨然成了苏锦瑞心中微妙却重要的存在,没有她,苏家自幼丧母的大房小姐怕不知要以教养为名沦到哪房太太手中;可有了她,原该娇养长大的小姐却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,明争暗斗。

这么多年过去,她们的争抢无非围绕些吃穿玩乐、衣裳首饰等鸡零狗碎之事,赢的人未见得争到多大的实惠;输的人也未见得多伤筋动骨,一蹶不振。

吵得多了,两人渐渐有了区别:有些事,姨太太能指桑骂槐,大小姐却只能佯装落落大方;而有些事,大小姐可以仗着年轻气盛落入铢厘毫发的细眼里,姨太太却纵然心里拨弄算盘珠子哗哗响,面上却一定要带出三分不与小辈计较的长辈气度来。

她们暗地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,各种保有底线,不至于撕破脸拼个两败俱伤。二姨太的底线是女儿苏锦香;苏锦瑞的底线是过世的苏大太太。二姨太无论如何指桑骂槐,也断不敢把主意打到先太太头上;同理,苏锦瑞再嫌恶二姨太,也不妨碍她跟苏锦香做对客客气气的姐妹。

从没一次如这次的事情般从里到外,令苏大小姐败得个一塌糊涂。

若只是争个输赢倒罢了,不寻常的是,今日的争斗竟夹杂了个邵家,准确来说,是邵家大少爷邵鸿恺。

邵鸿恺不是寻常人,认真算起来,他跟苏锦瑞不仅有隔得不远的表兄妹关系,还有一块长大,真正的青梅竹马情谊。

更要紧的是,邵大少还是苏大太太在世时定下的未来女婿人选,苏大太太在病榻上与表姐邵太太约定,双方结为儿女亲家,虽无文书信物,然这桩事人尽皆知,苏锦瑞打小被人拿此事打趣,心里头从未怀疑过这事不可行。

这种念头根深蒂固,它与其说是一种盟约,不如说是已故的苏大太太留给女儿的念想,这念想证明苏大太太也曾真个为自己女儿打算过。

可现下二姨太却截了邵家给苏锦瑞发的帖子,让苏锦香取而代之,陈公馆的游园会名动省城,名流云集,邵太太断不会当众落二小姐的面子,一回生二回熟,再加上一算时间,邵鸿恺差不多要回省城,二姨太意欲何为,已是昭然若揭。

苏锦瑞又气又无力,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,她话讲得再光鲜漂亮,这种事却到底力所不逮。她忽然想念起已故的苏大太太来,若生母在世,二姨太敢把手伸这么长么?

可一想苏大太太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,苏锦瑞又想哭了,苏大太太若活着,没准她过得连现在都不如呢。

苏大太太出身并不高。咸丰年间,她的祖父还只是个茶贩子,跟同乡从福建跑来广东贩茶,做的是赤足买卖,小本生意。广府茶叶贸易百来年都由大商行垄断,闽地小茶贩经过层层盘剥,得利微薄,苏大太太的祖父便想寻另外的出路。他千辛万苦托人使了钱,搭上与美利坚商船做生意的买办,想在一来一往的茶叶贸易中占个仓位。不曾想来年商船返航算清货款时却出了大纰漏,那艘商船的白人船长是个贪得无厌的赌棍酒鬼,他在赌桌上欠下巨债,不敢动大行商的东西,便将主意打到那些零散的中国小商人身上,红口白牙诬蔑茶商运上船的都是陈茶霉茶,险些害他失了信誉,这会倒有脸找他要钱。霎时间,一艘商船上万两白银的茶款,一下全成了泡影。这还不算,那美国佬还叫嚣着不能白跑这趟,要中国茶商赔偿损失。这一亏,亏了好几个福建茶商,苏大太太家在其中亏得最惨,她祖父几乎将全副身家都押了进去,顿时血本无归。

平头百姓没做过大买卖,哪晓得要命的还在后头:照着当时的规矩,商人要给海关总署缴交重税。海关总署可不管你卖不卖得出货物,有没有被人坑,东西上船靠岸,一进一出,税银一两都不能少。若赔不起税款欠银,人就得抓起来抄家问罪,衙门里先赏板子,人要打不死,便往大牢里一丢,擎等着抄家封号,流放伊犁磋磨死。伊犁这个地名,曾令广东福建商人个个谈虎变色,人人传说那道路险阻,气候恶劣,更兼野兽出没,强人遍地,循规蹈矩的闽粤商人一过去,哪还有什么活路?从嘉庆年间以往,凭你原本多大的行商,多大的体面,一旦走上流放这条路,能捞得个好死就算祖上积德。

苏大太太的祖父惊惧交替,一病不起,父亲倾家荡产,到处举债,却仍凑不够赔银,一家老小愁颜相对,就差齐齐解裤腰带上吊。

没成想天无绝人之路,事情到后来竟然有了转机,这转机不是人为,却是天意。那一年,洋鬼子入京烧杀抢掠,黄埔港英吉利炮船来去自如,江山板荡之际,许多事再无法循着旧例。当时粤海关一分为二,洋人管洋关,华人管土关。洋人入了粤海关总署,反倒没清廷原来派遣的满洲官员那般敲骨吸髓,涸泽而渔。他们虽也贪,却贪得不那么难看,凡事还能讲些章程。与此同时,粤地几大行商之间原本明争暗斗,可一遇上国难当头,不管情不情愿,外头表现出来都要放下那点私人恩怨,彼此间多了点同仇敌忾。洋商气焰太甚,华商正想辙要灭灭洋人的威风,正好福建小茶商的事爆出来,商会便以此为由头,联合多家商行找那个白人船长的晦气。不仅如此,商会还主持公道,将茶商们的欠款分摊开来,由大行商出面,一纸诉讼将那位白人船长告到粤海关衙门,确认其敲诈蒙骗后,又将追款书直写美利坚总统阁下收,递送美利坚驻华领事馆,最终迫使那个美国船长被遣回国,所谓赔偿不了了之,着实为大伙出了口鸟气。

这桩往事当年曾轰动一时,大太太家借此逃过一劫,绝处逢生,此后十来年虽世道不宁,可他们家偏偏能逆水行舟,顺顺当当。到苏大太太出生那一年,她祖父请人给她起四柱算大运,结果是富贵亨通,携带家运的好命,恰逢那一年家里新开多间铺子,正好应在这个新生女身上,全家人个个喜逐颜开。苏大太太从小长在糖罐里,全家人都当她福星,心甘情愿宠她爱她,连根绣花针都舍不得她捻。长到十六七岁时更是花容月貌,偶然间出个门看大戏,便被西关大行商苏家的大少爷一眼相中,不嫌门第,执意将她娶入门。

苏大太太名声在外,好相貌、好福气,又有好脾性,好运道,人人都对她又是赞叹又是艳羡,简直过不好都不行。可实际上呢?逝若没有“美人早逝”这四个字垫底,谁又会真舍得在她身上浪费口舌?苏锦瑞有时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,若自己的母亲没死得那么及时,而是跟二姨太,跟每个西关大屋里的太太们一道生活在这老宅子里,每日踩着狭隘的楼梯上下,心下算着帐,面上挂着笑,如她那样的女人又能撑多久?

正是因为她早逝,才成全了她的美名,才让她成为那个被人们挂在嘴边,记在记忆里的传奇。

她在世时苏锦瑞还小不记事,却对小时候的境况有模糊印象。那时候苏大老爷正是意气风发之时,他将苏家商行的分行开到了香港澳门。他娶了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为妻,转头又笑纳了白净娇怯的秀才家女儿为妾,真正娇妻美妾,享尽齐人之福。

新妾入府诸种细节苏锦瑞已然毫无印象,唯独对二姨太入府数月后,有了身子前来请安那个场景,苏锦瑞却终生难忘。

那天,小小的她被死死抱在母亲怀里,仿佛成了一块肉盾。母亲的胳膊勒得她生疼,但她不敢哭,她懵懂幼稚的心里奇迹般清楚,她若敢哭,母亲就敢把她举起来从窗户楼上扔下去。

苏锦瑞后来才顿悟到,原来从那一刻算起,母亲已然豁出去了。

她怨怒滔天,恨苏家全部在场的人,那恨意太浓,她已顾不上自己死活,当然也顾不上女儿死活。

可她是谁?她是众口相传的温柔美丽的苏大太太。

她掌控不了内心的怨恨,只能自己挖个坑硬生生把那些怨恨埋了,当二姨太来请安时,她甚至亲自起身,扶二姨太入座,又转头吩咐佣人多给她进补汤水,甚至开了衣箱取了绫罗绸缎相赠。

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情绪,那些温良贤淑就像加诸她身上紧紧捆绑的枷锁铁链,她明明是恨的,却不允许自己恨,因为恨一个妾毫无意义,但恨一个男人又不符合她的教养。她在想恨的欲望与不能恨的痛苦之间无法自处,一发现原来对不了别人发狠,她就只能对自己发狠了。

苏锦瑞怅然地想,那时候,她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了,又怎么会将女儿放在心上呢?

从那以后,苏大太太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消瘦下去,终于卧床不起。

她的房里终日竹帘低垂,大白天也点一盏昏黄的绢灯。房内始终萦绕一股浓浓的汤药味,可躺在床上那个人,却怎么也无法从汤药中吸取治愈的能量。

苏大老爷大抵也晓得妻子的心病,没什么比辜负痴情的美貌娇妻,导致她缠绵病榻更令一个男子愧疚的了。他开始重拾新婚时的殷勤小心,连去自己姨太太房中都像做贼,偷偷摸摸不敢让太太知晓。首饰布料精致用具流水般送到她房中,可都没用,苏大太太像是闭了眼,自顾自一头扎入岛瘦郊寒的境地里谁也不理。

这时有亲戚上门了,来人是苏大太太的娘家表姐,俩姊妹待字闺中时都曾以美貌著称,都嫁入富商之家。只是表姐心大,表妹心小;表姐是自幼无家人娇宠,只能且顾眼前,颇有些万事皆浮云,手中能抓的实惠才是真;表妹却从小关爱无数,但凡有个头疼咳嗽,全家皆要嘘寒问暖,手被绣花针扎一下,全家皆替她心疼。表姐眼中是世上无大事,表妹眼中却是世上无小事,她桩桩件件皆拿西洋放大镜来端详,表姐从旁看着不由得又好笑又颇有些嫉妒。可哪个能想到,不过几年功夫,那个记忆中娇滴滴的美人就成了现下瘦骨嶙嶙的模样?表姐心头那点嫉妒早烟消云散,只剩下浓浓的怜惜。她在表妹床头哭成泪人,回去后便托在英国汇丰银行任买办的丈夫为表妹请西医,隔天亲自领着牛高马大的洋大夫来苏家,打仗一般杀到苏大太太房中。

苏大老爷抹不开面子,只好同意让洋人给太太瞧病。那来自英吉利的洋大夫发现,这卧榻上脆弱如琉璃盏的中国妇人并无病症,却在不明原因地消耗自己。他虽然无法理解这种深锁闺阁的女子极致的爱恨交替,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她视为诗篇歌剧中有着脆弱神经的美妇人,在试图给她放血遭到苏大老爷拒绝后,他只好在临走前留下一个棕色扁平带木塞的玻璃瓶,内有专治妇人愁绪的鸦片町。

世上再没有比鸦片町更好的东西了,这简直是为苏大太太量身定做的灵药仙丹,她从此爱上这樽神奇的药水,每日喝一口,赛似活神仙。很快她又能笑颜如花,又能起床琢磨穿衣打扮了,再见苏大老爷似乎也不怨不恨,那点因爱生怖的感情在亢奋而微熏的空气中也轻飘飘了起来,轻抿一口鸦片町,顿时便烟消云散。她喝了药后,对佣人格外宽容,对长辈格外孝顺,对女儿苏锦瑞更是像骤然发现了好玩的新奇玩意儿一般,亲自抱在膝盖上逗弄她,拿两个翡翠镯子用红线穿了,碰来碰去发出叮当的脆响逗她玩。连带对那细眉细眼的二姨太,她也没以前看那般刺眼,甚至还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女子。

这样的大太太全家都喜欢,为了让他们喜欢的苏大太太保持原样,人人都支持她喝那种神奇的药水。于是苏大太太越喝越多,剂量也越来越大,一开始是一次抿一小口,慢慢变成拿色高脚小瓷杯倒一小杯,再然后她连杯子都不拿了,直接对着瓶喝,一次就是一大口。她心里住着一只猛兽,这药水就是压制猛兽的灵符,她没法杀死那头野兽,只好不断地靠药水寻求短暂平和的光景。她脸色苍白如纸,脸颊高高耸起,眼睛显得格外大,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,情绪如绷紧的丝线一般,稍微撩拨便反应强烈,那些温良贤淑到此时都见了鬼,她想笑便笑,想哭便哭,笑也无缘由,哭也无缘由,可哭笑之间,却有惊心动魄的激昂。

可寻常人哪里消耗得起日日这般激昂?

等到那位怜香惜的英国大夫再也不肯给大太太开药水时,一切已为时过晚。

药水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,高过她的丈夫,高过她的女儿,高过她半生勤学苦修的淑女规矩,谁要跟她抢药水,那就是活生生要她的命。

苏大老爷还想跟她讲理,告诉她已经有做西医的朋友来讲,这等东西就像抽□□,即便能治标也不治本,对她根本没好处。

可大太太根本听不下去,苏大老爷落入她眼中就是她最深仇大恨的敌人,她一把扫落边桌上一只梅瓶,红了眼尖声骂:“对我不好?你也配跟我说什么叫对我不好?对我最不好就是你,就是你忘记当初成亲时的盟誓,是你亲手弄来楼下那个贱人让我现眼,我还没个儿子傍身,你就让那贱人怀了身子爬到我头上来,好,我都忍了,我忍你,我忍你那么多,你为什么不能反过来稍微忍忍我?现下我不过喝个药,怎么就不好了?你苏家生意败了?掏不出买药水的银钱?行,我自己掏!”

大太太从来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痛骂,到了她生命中的末尾阶段,那些贤淑规矩全被当成屁,她终于肆意妄为了一回。连这个丈夫都不算什么,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?

她活这一步,就像扁平玻璃樽里的鸦片町,去掉无谓的顾虑和规矩,迄今为止的人生全浓缩成极致而浓烈的情绪,不用兑水,反正喝一点少一点,过一日短一日,还有什么好在乎?

她的丈夫被骂懵了,他从来没被一个女人如此疾言厉色地痛骂过,他在对方歇斯底里的尖利嗓音中惊慌失措,灰头土脸,近乎踉跄地逃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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